本帖最后由 andyandyzhj 于 2011-3-20 20:52 编辑
第一部分:回故乡
我打了飞的,回到相隔二千余里,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东湖市去,准备在这次历年举办的五月房交会上,将几处投资的旧宅卖了,和费老一起移民,目的地爱沙尼亚。 西元2011年5月15日,即农历辛卯年葵巳月庚午日午时,后天艮土,先天震木。 时候是春末,渐近故乡时,天气居然阴晦了,冷风过进机翼旁,机舱内居然可以听到呜呜的响,从机窗向下一望,夜空灰暗的天底下,滨江对岸只有几处居民点闪着亮光,提示我们下面还有大量的楼盘在开发销售,此外没有一些活气。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。 阿!这不是我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东湖市?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。我的故乡好得多了。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,说出他的佳处来,却又没有影像,没有言辞了。仿佛也就如此。于是我自己解释说:故乡本也如此,——虽然没有进步,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,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,因为我这次回乡,本没有什么好心绪。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。天朝的税赋越来越重了,房产税也快来了,所得税、个税、印花税越来越多,食民而生的公仆也多了起来,青年们也有志于当公仆,每年报考公仆及录取的比例已经是250:1了,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,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,交屋的期限,只在本年,所以必须赶在七月初一以前,永别了曾经投资的几处房产,远离了熟识的故乡东湖市,搬到那个男人少,女人多,适合梦亭山写诗,犹如闲云野鹤般的爱沙尼亚去。 第二部分 在故乡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。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,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。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,所以很寂静。我到了自家的房外,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,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00悟空00。 我的母亲很高兴,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,教我坐下,歇息,喝茶,且不谈搬家的事。00悟空00没有见过我,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。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。我说爱沙尼亚的寓所已经租定了,那边的工作也已谈好,就是教授那里的孩子学习中国的围棋、茶道、佛学、道德经、易经、玄空八宅风水术、工程设计、造价管理、项目管理、托盘手法,职位是东方文化系主任兼建筑系主任,算是客座教授级别。母亲也说好,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,家具不便搬运的,也小半卖去了,只是收不起钱来。 “你休息个把月,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,吧家里投资的这几处旧房产在房交会上变卖了,我们便可以走了。”母亲说。 “是的。” “还有被涨,他每到我家来时,总问起你,很想见你一回面。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,他也许就要来了。” 这时候,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: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,下面是海边的沙地,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,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,项带银圈,手捏一柄钢叉,向天都城尽力的刺去,不过顷刻,天都城的一套房子被涨了。 这少年便是被涨。我认识他时,也不过十多岁,离现在将有十年了;那时我的家景好,我正是一个少爷。那一年,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。这祭祀,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,所以很郑重;正月里供祖像,供品很多,祭器很讲究,拜的人也很多,祭器也很要防偷去。我家只有一个忙月(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: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工;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;自己也种地,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人家做工的称忙月),忙不过来,他便对父亲说,可以叫他的儿子被涨来管祭器的。 我的父亲允许了;我也很高兴,因为我早听到被涨这名字,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,他投资的股票常常被涨,所以他的父亲叫他被涨。他是很能投资房产的。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,新年到,被涨也就到了。好容易到了年末,有一日,母亲告诉我,被涨来了,我便飞跑的去看。他正在厨房里,紫色的圆脸,头戴一顶小毡帽,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,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,怕他死去,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,用圈子将他套住了。他见人很怕羞,只是不怕我,没有旁人的时候,便和我说话,于是不到半日,我们便熟识了。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,只记得被涨很高兴,说是到东湖城之后,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。 第二日,我便要他教偶投资房产。他说: “不能急的。须开发商卖不动,市场大萧条的时候才好;通常天朝会隔一年调控一次,越调越高,调的最厉害的时候,就是下手的时候,看大家都不买时,我远远地将首付只一拉,那套房子就被偶罩在竹匾下了。什么类型的都有:东方俊、新华路、宅居地、安居房……” 我于是又很盼望影帝的调控。 被涨又对我说: “现在太热,你明年夏天到我们这里来。那时候天朝只调控一二线城市,小城市不调控我们到小城市投资第六七套去,什么类型的都有,排屋也有,万年福地也有。晚上我和小新妈去临安探路,你也去。” “管投资客么?” “不管。走路的温州同乡一起团购,我们是欢迎的。要管的是饭饭,民主大革命2,人民住房党等愤愤。月亮底下,你听,啦啦的响了,那是饭饭在当房闹了。你便捏了储蓄卡,轻轻地走去……”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房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——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——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。 “他不咬人么?” “有市政府呢。走到了,看见房闹了,你便打12345。这畜生很伶俐,倒向你奔来,扔个臭鸡蛋就窜了。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……”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,梅梅分为大梅梅和小梅梅;微雨后会有燕飞,房产小老大是投资客的头头,菜鸟嘟嘟是传说中的一级建筑师,聪聪妈最喜欢小狗小猫,我先前单知道P民无语是份内的罢了。 “万科的盘地里,降价潮要来的时候,就有许多带着臭鸡蛋、红墨水的房闹儿只是跳,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……” 阿!被涨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,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。他们不知道一些事,被涨在临安投资万年福地时,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CCAV里的形势大好。 可惜正月过去了,被涨须回家里去,我急得大哭,他也躲到厨房里,哭着不肯出门,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。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些楼盘资料和农居房的户型图,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,但从此没有再见面。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,我这儿时的记忆,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,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。我应声说: “这好极!他,——怎样?……” “他?……他景况也很不如意……”母亲说着,便向房外看,“这些人又来了。说是买家具,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,我得去看看。” 母亲站起身,出去了。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。我便招00悟空00走近面前,和他闲话:问他可会写字,可愿意出门。 “我们坐飞机去么?” “我们坐飞机去。” “飞机呢?” “先坐飞机,……” “哈!这模样了!胡子这么长了!”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。 我吃了一吓,赶忙抬起头,却见一个凸颧骨,薄嘴唇,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,两手搭在髀间,没有系裙,张着两脚,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。 我愕然了。 “不认识了么?我还抱过你咧!” 我愈加愕然了。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,从旁说: “他多年出门,统忘却了。你该记得罢,”便向着我说,“这是斜对门的灿若夏花,……开鲜花店的。” 哦,我记得了。我孩子时候,在斜对门的鲜花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灿若夏花,人都叫伊“鲜花西施”。但是擦着白粉,颧骨没有这么高,嘴唇也没有这么薄,而且终日坐着,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。那时人说:因为伊,这鲜花店的买卖非常好,经常是有人买了鲜花以后又送给伊鲜花和分分。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,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,所以竟完全忘却了。然而圆规很不平,显出鄙夷的神色,仿佛嗤笑瓷器国人不知道影帝,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,冷笑说: “忘了?这真是贵人眼高……” “那有这事……我……”我惶恐着,站起来说。 “那么,我对你说。神猫哥儿,你阔了,搬动又笨重,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,让我拿去罢。我们小户人家,用得着。” “我并没有阔哩。我须卖了这些,再去……” “阿呀呀,你放了道台了,还说不阔?你现在是投资之道会员了,一壶大师的座上贵客了,有三房姨太太;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,还说不阔?吓,什么都瞒不过我。”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,便闭了口,默默的站着。 “阿呀阿呀,真是愈有钱,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,愈是一毫不肯放松,便愈有钱……”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,一面絮絮的说,慢慢向外走,顺便将我今天仅剩下的三分塞在帖子里,出去了。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。我一面应酬,偷空便委托中介帮着卖以前投资的几处旧房子,这样的过了三四天。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,我吃过午饭,坐着喝茶,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,便回头去看。我看时,不由的非常出惊,慌忙站起身,迎着走去。 这来的便是被涨。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被涨,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被涨了。他身材增加了一倍;先前的紫色的圆脸,已经变作灰黄,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;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,周围都肿得通红,这我知道,在临安的人,终日被山风吹着,大抵是这样的。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,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,浑身瑟索着;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,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,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,像是松树皮了。 我这时很兴奋,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,只是说: “阿!被涨哥,——你来了?……”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,想要连珠一般涌出:天都城,小新妈,新华路,饭饭,……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,单在脑里面回旋,吐不出口外去。 他站住了,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;动着嘴唇,却没有作声。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,分明的叫道: “神猫老爷!……”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;我就知道,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。我也说不出话。 他回过头去说,“啊闲,给神猫老爷磕头。”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,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被涨,只是黄瘦些,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。“这是第五个孩子,没有见过世面,躲躲闪闪……” 母亲和00悟空00下楼来了,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。 “老太太。信是早收到了。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,知道老爷回来……”被涨说。 “阿,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。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?还是照旧:猫哥儿。”母亲高兴的说。 “阿呀,老太太真是……这成什么规矩。那时是孩子,不懂事……”被涨说着,又叫啊闲上来打拱,那孩子却害羞,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。 “他就是啊闲?第五个?都是生人,怕生也难怪的;还是00悟空00和他去走走。”母亲说。 00悟空00听得这话,便来招啊闲,啊闲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。母亲叫被涨坐,他迟疑了一回,终于就了坐,将长烟管靠在桌旁,递过纸包来,说: “最近的投资都被套了,没人来买。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,请老爷……” 我问问他的景况。他只是摇头。 “非常难。第六套房子下手后,房产税来了,限购令来了,苹果叔又暗下密令,不许降价销售…又不太平……什么地方都要钱,房管局那些所谓的规定三天两头改……小新妈花钱又厉害,去年小新妈故去了,又娶了个柳非雪做太太,哎,更会花钱的啊……” 他只是摇头;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,却全然不动,仿佛石像一般。他大约只是觉得苦,却又形容不出,沉默了片时,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。 母亲问他,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,明天便得回去;又没有吃过午饭,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。 他出去了;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:贷款多了,房产税,限购令,饭饭,人民住房党,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。母亲对我说,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,尽可以送他,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。 下午,他拣好了几件东西:两条长桌,四个椅子,一副香炉和烛台,一杆抬秤。他又要所有的草灰(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,那灰,可以做沙地的肥料),待我们启程的时候,他让烦了小太爷来载去。 夜间,我们又谈些闲天,都是无关紧要的话;第二天早晨,他就领了啊闲回去了。 又过了二十日,原先投资的房子终于以原来的购买价抛掉了,一毛也没赚到,不过总算是成功解套,可以去爱沙尼亚继续投资房产了,只是损失了几年的利息和时间成本,不管怎样,毕竟是拿到绿PASS的人,苹果叔的密令限制不了偶们.后天是我们启程的日期,被涨早晨便到了,啊闲没有同来,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飞机只。我们终日很忙碌,再没有谈天的工夫。来客也不少,有送行的,有拿东西的,有送行兼拿东西的。待到傍晚我们上飞机的时候,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,已经一扫而空了。 第三部分:离故乡 我们的飞机向前飞,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,都装成了深黛颜色,连着退向飞机后梢去。 00悟空00和我靠着飞机窗,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,他忽然问道: “大伯!我们什么时候回来?” “回来?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。” “可是,啊闲约我到他家玩去咧……”他睁着大的黑眼睛,痴痴的想。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,于是又提起被涨来。母亲说,那鲜花西施的灿若夏花,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,本是每日必到的,前天伊在灰堆里,掏出十多个碗碟来,议论之后,便定说是被涨埋着的,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,一齐搬回家里去;灿若夏花发见了这件事,自己很以为功,便拿了那狗气杀(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,木盘上面有着栅栏,内盛食料,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,狗却不能,只能看着气死),飞也似的跑了,亏伊装着这么高低的小脚,竟跑得这样快。 老屋离我愈远了;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,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。我只觉得我天朝的四面有看不见的和谐的高墙,将我隔成孤身,使我非常气闷;那天都城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,我本来十分清楚,现在却忽地模糊了,又使我非常的悲哀。 母亲和00悟空00都睡着了。 我躺着,听飞机机翼边的风声,知道我在走我的路。我想:我竟与被涨隔绝到这地步了,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,00悟空00不是正在想念啊闲么。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,又大家隔膜起来……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,都如我的辛苦辗转而生活,也不愿意他们都如被涨的辛苦麻木而生活,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。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,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。 我想到希望,忽然害怕起来了。被涨要香炉和烛台祭拜饭饭的时候,我还暗地里笑他,以为他总是害怕报应,什么时候都不忘却。现在我所谓希望,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?只是他的愿望切近,我的愿望茫远罢了。 我在朦胧中,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,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。我想:希望是本无所谓有,无所谓无的。这正如地上的路;其实地上本没有路,走的人多了,也便成了路。 西元2011年7月1日,某某的生日,距离2012还有183天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