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亚洲
昨晚八点半,飞机刚降落烟台机场,打开手机,便见短信接二连三蹦出,都是各地作家发的,为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事,报信的,叫好的,喜洋洋一片。我相信这些朋友在发短信的时候,手指都是微微打颤的,而且必是群发。
想起两天前的下午,浙江电视台那档“新闻深呼吸”栏目组的人找进我办公室,一定要我说说对传言中国作家有可能得诺奖的看法。摄像机打开之前,还一再提示我说,您不必提到具体名字,只说怎么评价这个诺奖就行了,不管得奖不得奖,作家搞好自己的创作总是关键,是不是?
我理解栏目编导的苦心,他们既盼着这个奖最终花落神州,又不敢着力渲染,生怕落空之后人们的失望更甚。
昨晚六点钟上飞机之前,还与同行的作家汪浙成谈论此事,彼此都有感觉,觉得这个长期被我们盼、被我们笑、被我们骂的最具世界影响的文学奖项,确实应该眷顾一下我们中国人了。
谁知飞机在山东一落地,那条关于山东作家的喜讯就一起滚动在跑道上了。
来接机的烟台市委宣传部的同志一见我们就笑,说这是我们山东作家的骄傲啊,我纠正,说这是我们所有中国当代作家的骄傲啊!
烟台市的西邻就是潍坊市,潍坊市有个高密,莫言这时候就稳稳地坐在高密的家里,想必是喝着不热不凉的茶,他比我们大家都要淡定。我从他接受央视记者的电话采访中,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淡定。
忽然想到他与我们浙江交往中的几件令人印象深刻的小事。
头一件小事,可冠以这样一个耸人听闻的小标题:《莫言钻在洞窟里写两只金老鼠》。
事情是这样的,我在主持浙江省作协工作时筹划过五次“浙江作家节”。记得那是首届,2003年初夏。我邀请的有莫言、陈忠实、张平、李存葆等一批著名外省作家。这次作家节是我们与衢州市联办的,记得我事先去衢州各区县踩点,走过龙游,就跟龙游县的领导策划了七十几位作家在龙游的一项具体活动,就是让作家们也一起来猜测一下“龙游石窟之谜”。具体的做法是,把一批桌椅搬进石窟,把电线与台灯拉进石窟,让作家们都坐进石窟,摊开纸笔,以自己的想象来叙述龙游石窟的来历。既可以采纳诸家争论不休的“藏粮说”、“藏兵说”、“采石说”、“避祸说”、“UFO说”,也可以提出自己的独特见解。
后来,作家们果然就按计划进了洞子。坐在洞窟深处,每人面对几张稿纸,苦思冥想。莫言下笔快,马上就写成了一篇。他的观察与思考,就是他莫言一贯的风格,原来他写作了一篇寓言式的解谜文章。他在文章里判断,洞窟的来历与一只远古时代的金老鼠有关,这只公鼠向母鼠求爱,母鼠便要求给自己一所房子,于是公鼠无奈之下就拼命挖洞,就把自己未来的新婚之家,挖成了如今震惊世界的龙游石窟。
一个小小而完整的魔幻幽默。
谁能会像莫言这么想?
龙游人大喜,珍藏了莫言的手稿。
第二件小事,标题也可以耸人听闻地叫做《不善于唱歌的莫言大吼妹妹你大胆朝前走》。
也是在龙游。龙游是为时十天的“首届浙江作家节”举行闭幕式的地方。因为我踩点时发现龙游县的市民广场造得很漂亮,每晚都有上千的市民在这里休闲散步,因此设想就在这个广场上搭个台子,来一场作家与市民的共同联欢,以一种“文学亲近人民”的热烈来结束这次作家节。
果然,这次联欢如预期的那样搞得很热闹,据说市民涌来了两万人,累得警察都顶不住了。当然作家们的情绪就更高,有莫言在就必须要唱“红高粱”。也因为张艺谋刚拍了莫言的小说《红高粱》不久,那首带着破腔调的主题歌风靡全国。于是,在全场的轰然之下,作家们簇拥着莫言一起上台,一齐吼唱“妹妹你大胆地朝前走哇”,把广场的气氛推到了最高点。莫言不善唱,但那晚也唱得很投入,在“男声小组唱”里拼上了大嗓门。
使我感动的还不是他的嗓门,而是他的真诚,是他能跟着这支队伍一直走到最后。因为创办作家节是首次,我经验不足,前后的日期规划了整整十天,其实在十天中是不可能留住所有的著名作家的,谁都很忙,能来几天就不错了。然而就是莫言,在衢州一个县一个县地跟着走,一直走到了最后的闭幕式。他中途轻轻地说过一句话,他说:“我知道组织大规模文学活动的不容易,我理解你们。”这句话是王旭烽向我转达的,我当时就热泪盈眶了,焦虑随之风散。
第三件小事,标题可以取成《愿意为一个小作者摇旗呐喊》。
我说这位是“小作者”,其实也不确,小卢写诗好多年了,诗艺很传神。小卢要为杭州西湖写一册诗集的想法我特别赞同,也为此向杭州市的主要负责同志提过建议,获得了有力的支持。诗集完成出版后要开会研讨,以扩大文学影响。小卢想请文坛“大人物”来杭出席,想邀莫言,但又觉得在作家节上结识的这位著名作家不一定会来杭州。我也觉得不太可能,谁都为自己的写作忙得不可开交,怎么能来呢,况且莫言又是一个惜时如金的人。然而意想不到的是,莫言就匆匆飞来杭州了,还为一册诗集的出版认真地讲了话,讲完话就匆匆飞走了,直感动得小卢连连大叹:莫言老师真是我们浙江作家的好朋友!
三件小事联想完了,最后的联想便是:像这样的有高深文学造诣的大家,又是如此诚挚地贴着生活、贴着百姓、贴着同行的作家,诺奖的获得是理所当然的。
自然,作家的人品一般不在诺奖评委的斟酌范围之内,是我们这些人平时嘴里说说的。但就凭我们这么说说,心里也充满了暖意,平添了对这个“诺贝尔奖”的几多好感,再也不想去随意贬低那些瑞典人了。
2012.10.12于烟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