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那根先生 口述)那拉氏的祖上,出了两代皇后。一个慈禧,一个是光绪的隆裕。那拉氏是满族的大姓,发源地在一个叫叶赫的河边,所以叶赫那拉是姓的全称。我只读过高小,别的说不清楚,只好说说我的太公,也就是我的曾祖父。推算起来是咸丰手里,太公是福建的一个都军。官场倾轧,死了。爹爹怕在仇人的眼皮底下难以安身,举家来了杭州。 皇上赐我太公三件御物,太公临终分给了三个儿子,老大顶带、老二金鞭、老小马褂。老大早年战死沙场,老小看破红尘当了和尚,我爹爹是老二。有一年我爹爹进京赶考,中了武举。武举人只能骑马不能坐轿,从京城回来一路劳顿,得了时疫。到了杭州,地方上都来贺喜,盈门的酒席,他强打起精神应酬。前厅在吆五喊六,后厅里他一声长叹命赴黄泉。郎中说是瘟病,喝酒的人全都逃光了。那一年我的爸爸十六岁。 满人重男轻女,儿子尊称“阿哥”。“阿哥”落地一上报,就能领取皇粮一份。皇粮等级不一,我爸爸大概是“五十户”。“五十户”是多少?根据地方的收税。比如杭州一年能收二十万户的税粮,丰年歉年的税粮就不一样。有讲“石”的,也有讲“斗”的,“五十户”就是五十户人家交上来的税粮。 小时侯爸爸和我讲,他说爹爹没死之前,家里就有专人给他斟酒的。爹爹没有职位,但有地位。住在菩提寺路,院里树木郁葱,桃李成荫枇杷满枝。我爸爸是独子独传,金贵,连爹爹有时也会给他斟酒吃的。那拉族的祖上原先崇武,后来提倡读书。我爸爸考了一个秀才,没等应试举人,清朝便被推翻了。 我也是独子独传,同我爸爸相比,天上地下。我出生在二百间,就是现在的百井坊巷。为啥叫二百间?因为辛亥年后,城里的旗人都迁到这里,一共盖了二百间平房。平房分成二十条弄,每条弄有两口井,后来据此改名叫百井坊巷。 我爸爸肩不能挑手不能提,写字作画,擅长松竹梅菊。二百间的平房没有玻璃,桃花纸糊糊,纸上全是我爸爸的水墨。后来伢儿一多,他只好出去给人写字做帐,趁几个铜板。我自小姓“王”,后来又改姓“汪”了。爸爸一再交代,出去不好说姓“那”。为啥?求个平安,连姓“王”都怕人联想起称“王”。不过我从小到大,除了“文革”,倒没有受过人家调排。《末代皇孙》你看过没有,演的就是满清后人吃的苦头。老辈儿讲,当时大家都怕啊。满语中称自己的老姓为“哈拉”,只有在亲朋面前,我们才会说“那拉哈拉”。 二百间里没有啥好说的,男人们四出讨生,妇孺留在家里。有一个那拉氏的远房阿太,关外来的。我叫她大太,她叫我“宝贝”。和我们家族一样,她高高大大,圆脸大眼,此外还有一头银发。她开口闭口好说“老佛爷怎么样怎么样”,常常伸出一只小手指说某人:“她算什么东西,我在宫里的时候……”。我那时连老佛爷是啥都不晓得,以为是庙里的和尚,想在一边听听,大太就赶我,她说小孩一边玩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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