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帖最后由 夏莲 于 2010-6-7 09:46 编辑
这只是个寓言,而不是预言,像猪一样的生活,像人一样的思考,是谓残忍。
一、
小白死了。没谁看见小白怎么跳下来的,但大家确认小白跳下来了,白净的脸头一次贴在地面,骨架也散了。赶过去时,看到桃红色的血从小白的身体下淌出,竟然是桃红色的,而不是我们猪类通常的酱紫色。
小白是从黑木崖跳下去的第八头猪。不觉得她跟前七头有什么不同。如果一定不同,她更好看些,虽然也没有黑耳说的那么好看,但她确实拥有着大眼睛、双眼皮,以及弯曲得恰到好处的尾巴。我在不打呼噜的夜里偶尔会想起她。小白从来不理我,谁也不理,自她来到G庄后就常常站在黑木崖上发呆,她说她不属于G庄,G庄骗了她的理想。
这一点我不是很喜欢小白的。我们是猪,猪不需要理想,猪拥有理想还不如拥有一根地瓜。自生下来,我们的命运就是吃、睡、拱地、拉屎、被宰,不需要思考。G爷说,思考是一件错误的事情,犯错不可怕,可怕的是一错再错。G爷的预言总是很帅,看,小白一错再错,最后犯了最基本的方向性错误,从黑木崖上跳下去了,而不是G爷曾经说过的——如果我们好好工作后最后迟早会上到的天堂。
小白不知道地心引力吗,思考半天连这个都不知道,可见思考是多么无用。仍不如地瓜。
我这么说,麻鼻深深看了我一眼,笑着走了。我也不喜欢麻鼻,不仅因为衰老的他有个长着麻点的难看鼻子,而且因为他也是个思考者,思考有个球用,每次獠獠骂麻鼻其实是妈B的时候,他也不还嘴,只是笑。当然,这也是麻鼻能活到现在的原因。
是的,我们是一群猪,一群特别不能独立行走的猪。在这个农场所有角落我们都必须集体行动,二猪成列,三猪成行,否则就会被獠獠拖到黑屋子里去治疗。我从未去过那间黑屋子,也不关心治疗方法,只要我做到成为一头特别不能独立行走的猪,就很幸福。听麻鼻说过,在我来这里之前曾有一头叫波波的企图成为一头特立独行的猪,后来他就死了。波波是个傻蛋,白白浪费这么好听的名字。
小白的尸检很快出来了,就是单纯的跳崖,这和前七头猪一样。且很快就被猪疗站拉去烧了埋在地下做肥,这是响应G爷“把身心完全奉献给G庄”。之所以做尸检的不是猪安局而是猪疗站,是因为我们G庄比其他的庄更有面子的,比如辛庄、苦庄。G庄的猪食也较其他的庄要好,除低端的地瓜外居然一周可以领到一根萝卜而不是半根,立据划押,还不拖欠。好多崇拜的猪都排着队要要G庄来工作,多的时候有一千多头挤在庄口,拉了很多屎,这让獠獠很不满,带着獠B、獠C、獠D们去捅猪们的屁股,骂:瞧你们这些猪。我想笑,獠族其实也是猪,只不过他们忘了,以为自己是G爷的宠物,有一次獠X用尖尖长长的牙捅穿了一头偷食萝卜的猪的肚子时,才发现这猪其实是獠X乡下远房老表,獠X本来想哭的,可是变成了笑,他学做人的样子笑:看这头臭猪,还敢偷G爷的东西。
G爷就有这种能力,能让你相信自己不再是自己,而是其他,有天他成功地让哼哼站在圆石滩上学鸡叫,哼哼居然大声喔喔了,引来好多记者报道,说明G庄就代表GDP和转基因。忘了说,獠族负责G庄的安全,防止外敌入侵,只是现在也没什么外敌,闲来无事,就把我们以内敌替代外敌,防止内敌是划算的,不仅因为内敌手中没有武器,更可贵的是好多内敌相信自己是坏的,有罪的,不像外敌,他们总会用心险恶地、残暴地、不思悔改地攻击我们G庄。
夜深了,月亮白白晃晃地升起,我听到沙沙的声音,和地上古怪的影子。我观察过很多次了,獠族们现在已企图直立行走了,不是为了打我们更方便,而是为了表明和我们实质是不一样的。这样的负作用是由于常常踩到尾巴,就头下屁股上的跌倒。可他们拍拍身上的尘土:屁股决定脑袋。
我不管獠们,自顾睡去,这一夜,我甚至没有想起小白。
二、
我们这里的猪是很多的,猪多嘴杂,不知为何昨晚就传出小白不是单纯的跳而是被逼着跳下去的,前七头也是这样。今天干活时,我问离黑木崖顶最近的黑耳到底怎回事,黑耳不说话,吭吭的刨地,刨着刨着就流了眼泪,我问黑耳为什么会流泪,他说:刚才刨到了一颗洋葱。
黑耳长着一对黑色的耳朵,这在猪类是听力好的表现,前晚他一定听到了什么,可是他不说。黑耳是头敦厚的猪,他这头猪只是想在阱陌纵横之上刨地,多刨地,多种萝卜,然后娶到另一头猪,然后生下再一头猪,子子孙孙无穷猪。他干活是很快乐的,比我们都快乐,我们的工作枯躁乏味,是用鼻子把地拱松,用嘴把萝卜种下去,重复这个动作,整齐划一重复。有几次我幻觉了,搞反了,把种下去的萝卜却拔出来,又把拱松的地夯实了,就被扣了口粮。可黑耳从来不犯这种错误,他是一头优秀的猪,一头纯粹的猪,一头善良的猪,一头乐于助人的猪,他常常把分到的萝卜让我吃,不需要回报。在G庄,黑耳是我唯一的朋友,他也这么认为。
黑耳不告诉我前晚发生了什么,最后他说:你知道了,并不好。他已存了大概一百八十多根萝卜了,两百根时,就可以回家娶另一头猪。
黑耳从黑木崖上跳下来时,我正在晒太阳,看到一对毛茸茸的黑耳朵,闻到一股萝卜的芬芳,我很忧伤,小白跳下来时我也有这种感觉。小白问过我懂不懂什么是忧伤,我笑了,她总爱神经兮兮问这种问题,我一直不知何为忧伤,当小白和黑耳跳下来时,我感受到了,我没有理想,但我还是可以感到忧伤。
在圆石滩大会上,G爷说黑耳是因为偷吃了萝卜羞愧难当,才跳下去的。猪们就开始谴责黑耳,说早看出黑耳不是头好猪,黑耳死有余辜,大家表示愿意为G庄赴汤蹈火誓死奔小康。有的猪因为说得激动,都哭了,比如无毛。无毛是头我见过最忠诚的猪,他居然记得G爷的生日,并在生日那天在萝卜地里拱出一排巨大的:G爷快乐。他本叫毛毛,因为常常这样在地里滚,就无毛。
黑耳很快被掩埋,可见G爷的厚道,是掩埋而不是弃尸,掩埋的时候猪们又谴责了一遍万恶的黑耳。回家的路上,麻鼻故意凑近我,低声说:黑耳胸前有一个小洞。他比划了一下,我知道他是在说獠们的牙齿。
我也知道他之所以要告诉我,是因为我有一个特别的功能:我能用肚腹说话,嘴不张,肚腹之中发出的声音可以让其他的猪们听到。最早我并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功能,因为G庄是不可以随便说话的,说话就会被拖到黑屋子里,可有一天我实在太饿了,就对肚腹说“饿啊饿啊”,旁边的麻鼻吃惊地看着我,悄悄递给我一根地瓜;又过了几天,我看到小白扭着屁股去嗅清晨树叶上的露珠,鼻头上还有柘子花的淡黄,那个样子刻骨铭心极了,可G庄不能谈恋爱,只有对肚腹说:美啊美啊。小白害羞地看着我,扭着屁股跑了。
这样一个功能逐渐传开,人人,哦不对是猪猪都跑来找我做试验,那是一个阴沉沉的傍晚,天空的云压得像一口痰盂,另一个灵异的情况出现了,我发现我肚腹里的声音可以串联到每一头猪,每一头猪的声音也能反传到我的肚腹,他们跟我诉说痛苦和绝望,声音越来越大,这让我很烦躁,头痛欲裂,我迅速跑开。
麻鼻严肃地告诉我,据考证,乌云密布的时候由于电阻大,我的功能就越能发挥作用,猪越多,越能在互相之间联系信息,从吃喝拉撒到喜怒哀乐,可以我传给大家,大家也可以上传给我。他不知为什么会这样,但还是给这种功能取名:互联。
我不喜欢这个名字,听上去像妇联。妇联从来不管小白的死,她们派出代表做证:G庄的管理没有问题,小白等八猪跳崖是因为个性脆弱,情绪不稳,逆境适应能力不强才选择轻生的。她们还提及了女性时代观念不强。我不明白,小白从黑木崖上跳下去和时代观念有什么关系,八猪跳崖是时代观问题,八女投江呢。我想了想,强行按下这想法。
忽然又出现了一个猪拱会,我以前从未听过这个会,但他们迅速出现了,和蔼地取证、调查、私下谈心,最后说:黑耳也是个性问题,不排除涉及到基因突变。为让这种罪孽深重的基因四处突变,从昨晚起,猪拱会就开始在圆石滩上反复播放著名的励志剧:猪三多。多干一点,多忍一点,多奉献一点。
我不是很相信这个,因为即便用猪的逻辑也轻易得知,像辛庄、苦庄甚至敌对的米庄也没有这么多猪跳下来,如果是猪个性出了问题,怎会恰恰都云集到了G庄,这太巧了,难道G庄其实是个性黑洞么。黑洞这词是我从G爷那里听到的,当时他说:懒惰,是猪们的黑洞,我来G庄,是为了填补这个洞的。
黑洞的事情我不管,我又用猪逻辑想了一想,觉得更不对了,他们一辈子都没解释清楚我们这些猪为什么要出生,却只用了三秒钟就解释了我们这些猪为什么会死,个性,脆弱,不适应……这有个性的说法也太让我脆弱及不适应了。
三、
今天的晚饭比平时的要增加了半根萝卜,这是猪拱会的功劳,但吃完半根萝卜后,他们就要猪们签署一份拒跳黑木崖的保证书。我们这些庸俗的猪们飞快地把萝卜吃了,但在签字的问题上有些迟疑,站在食堂最远角落的獠獠很想发怒,我听到他对獠B、C、D、E说:这些猪猡,快动手吧。可是猪拱会说:不急,他们天天吃了半根萝卜,逐渐就离不开这里了,哪天断了萝卜,不信他们不签。然后,他们一起笑起来了,为怕众猪知道他们其实是一伙的,就憋在肚腹里笑,闷声闷气的,听得我很不舒服。
回来的路上,麻鼻说:你得行动了。
我说:关我什么事。
麻鼻:天上的乌云越来越重,只有你可以把猪们联系在一起,让大家知道真相。
我点点头,百感交集,想说的话非常之多,但我只选择其中最重要的一句:
我,要回家睡觉。
转身离开。
麻鼻在后面喊:这是你的责任。
麻鼻总爱说这些妈B的话,我的责任其实只是好好睡觉,好好吃萝卜,如果运气够好就可以泡到像小白这样的妞。
那天的风像斗蓬一样盖在我的身上,很重很重,经过黑木崖下面时眼睛忽然有些迷离了,我记得小白的芳香,还记得在一次上传时,小白在一棵漂亮的柘子树下盯着我,甚至众多声音里模糊听到她的声音,好像说:出去,出去……我不确定。
我加快步子,似乎又听到出去,出去……是小白的灵魂在召唤吗,难道我还有穿越时空的功能,声音不对。这几天实在是太累了,我得马上回家睡觉以保持神智正常。可以的话,我想偷偷去黑泥潭洗个泥澡放松。
这时,无毛就跳下来了,他的眼神如此吃惊,断断续续说:不应,该哪,小强,他们要、要动……气绝。我看到,他的屁股上有一个大洞,这是致命的,即使他不跳下来也活不了,因为无毛的屁股,其实就是脑袋。
连死忠G爷的无毛都跳下来了,这实在恐慌。很久以来,整个G庄天天都在猜到底有多少猪跳下来,从第一头的卷尾,第二头的花花,第三头的瞎子,第四头的朵朵……小白是第八头,黑耳是第九头,G爷信任的毛毛,是第十头。恐怖像黄错的雾弥漫在庄里,从东边的桷树弯到西边的浅水溪,南边的烧草剁,北边的马屎垭,都传说着一个阴谋,有来自苗疆的人在使蛊,就是每回N+1的频率让这庄子里的猪死去。苗疆有个基地组织,专门用奇毒的法子致对手于无形。面对十头猪离奇的死亡,G爷决定召开G庄诸大股东会议,股东正好有8个,简称G8会议。
G8的会和G8本身一样,你知道它存在,但不知道它以何种尺度存在,或者你知道它此时的尺度,但不知遇到刺激时的尺度,一切取决于G8爽了还是不爽。猪们战战兢兢等待会议结束,又充满希望,因为G爷本身就是希望,他说过一定会阻止这种情况再出现,他说过的话就是真理,像萝卜之于猪一样就是真理。
G8会议形成三个决议:1、G爷没有问题;2、G爷没有问题;3、G爷没有问题。一般的猪们以为是回音,只有我和少数猪明白,这是指过去G爷没有问题现在G爷没有问题未来G爷也没有问题。这是一次胜利的大会,一次从胜利走向胜利的大会。然后麻鼻就跳下来了。
四、
我是全程听到麻鼻跳下来的声音,这在过去从未遇到。要说一下,G爷一直进行愤怒屏蔽,他说:愤怒对工作伤害太大,伤害了工作就是伤害你们。由于被屏蔽,过去的猪即使跳下来也不太愤怒,不愤怒,我就只能截获片断的流量,但这次我却听到了麻鼻充分的流量。我问麻鼻为什么可以摆脱愤怒屏蔽。他说:你发现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微笑吗,我用微笑掩饰愤怒,獠们不知道微笑的力量巨大,修炼多年,今天终于发挥作用。麻鼻飘下来的样子轻飘飘像一层裂帛,裂开G庄的秘密。 |